1
师弟李顺被执行死刑的那个夏天的中午,阳光暴晒,他的光头皮上闪着亮晶晶的汗珠。他跪在事先被挖好的深坑里,随着后脑勺后的一声枪响,他头一栽,就倒在那里了。
师兄张辉这个时候正骑着一辆摩托行驶在一条布满沙砾的乡间土路上。他的内心充满了快乐,他要去车站接一个姑娘。他看过这个姑娘的照片,美丽,青春,有着乌黑麻溜的长辫。这时,一辆货车从他身边快速驶过,车轮溅起路上的一块不大的石子打在摩托的前轮圈上,沉浸在快乐中的张辉猝不及防,双手突然脱把,摩托车失去控制斜向路边滑倒,张辉像一只蝴蝶从车座上飞了出去,他没戴头盔的头撞在路边一块突兀的基石上,鲜血直流。
二十年后的今天,我经常在一些夜晚回忆起师弟李顺和师兄张辉。回忆起我们一起在那低矮的工房里,在砂轮机上抛光塑胶鞋底时的情景。我们将塑胶鞋底在砂轮机上打磨,然后刷上胶,交给下一道工序。工房低矮,空气呛人,我们带着劳保面罩,憋得透不过气来。我看到给鞋胶添加的稀释剂的名称叫二甲苯,大玻璃瓶,瓶上是骷髅头的图案,剧毒。
青春的回忆像这四月的风,有些寒凛,又有些温暖。树木在这个春天照样长出新绿,花儿照常开放。我在三十八岁的时候,变得如此多愁善感,耽于回忆。
我还记得李顺和张辉那时的模样。李顺是一个精瘦的少年,黑黢黢的,剃着板寸,两只小眼睛叽里咕噜地乱转,透着机灵,带着那么点狡黠。他比我小两岁,进厂时刚刚初中毕业,我是高中毕业。他十六岁,我十八岁。而张辉好像比我大一岁,这是个让人眼前一亮的阳光少年,白皙的面孔,汪着清泉的大眼睛,自然微卷的黑发,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出栗色的光泽。
我在他们中间,我是个忧郁的少年。
忧郁是我天生的气质。我一直把十八岁比喻成我青春深处的谷底。这一年发生了诸多的故事,包括我精神的初恋。我说的是精神,在心灵深处,用诗化的语言赞美一个女孩。远望她,远望她的背影在视线中消失,诗歌给想象安上了翅膀,我发誓,有一天要出人头地,带她一起飞翔。
其实这个时候,我们身边有很多年龄同我们相仿的女孩。我们工作的地方是生产布鞋的工厂。在一个女孩多的工厂里工作真是一种享受。那个时候,我们能感受到阳光的充足,充满了暖意的阳光从墨绿色的窗棂上射过来,一些粉尘在阳光下看得非常清楚。在阳光下工作,我时常有种恍惚的感觉。不仅仅是阳光,还有女孩银铃一般清脆的笑声,她们咯咯地笑个不停,为一点小小的快乐。她们幸福的样子,就像刚刚下过蛋的小母鸡。那个时候,我是嘲笑她们的肤浅的。我觉得我的爱情不可能在她们身边产生。
我对她们不屑一顾。我承认我是一只骄傲的小公鸡,虽然我的翅膀只能扑棱着飞向那不高的麦垛,但我的理想在天空。
2
关于那个时候的青春印记,有些零碎。我常常感受到风的存在。风是信使,带着青春流动的气息,把少男少女之间美好的憧憬传播。风载着我重回以前的青春,那个稚嫩的心智还远未成熟的少年,在低矮的工房里劳动,累了就躺在一堆用作鞋衬底的棉毡里,捧起一本席慕蓉的诗集,默默地阅读着。他不善言语,他喜欢安静,虽然砂轮机巨大的嘈杂声一直在耳畔响着,但这并不妨碍他的阅读,他的默想,因为他的内心是宁静的。
喜欢宁静的人自己在给自己积攒力量。
我记得那个时候,李顺是跟师傅他们上白班,我和张辉上夜班。我喜欢上夜班,夜晚是安静的。车间里没有人,只有我和张辉,我们俩打磨鞋底。一些在工厂住宿的男孩女孩有时会到我们车间来,跟我们拉呱搭腔。李顺这小子几乎每晚必到,他是个闲不住的人。我能感到他全身的每个骨节都会动。他有着极好的柔性,身体能够倒挂金钟。他还会跳霹雳舞,舞姿飘逸,就像太空漫步。他将一个双卡录音机带到车间里,插上电,然后打开,他伴随着音乐的节奏跳舞,摇摇摆摆,有时像极了唐老鸭。
围观的少男少女会发出尖利的喊叫,我在那时候学会了打口哨。每当李顺跳舞,我和张辉总是要将砂轮机停下来看他跳。我们拿他没办法,他会在每个夜晚都来到车间跳上一段。枯干精瘦的李顺,俨然成了我们这群单身少男少女之中的明星。
有一天晚上,我们车间来了一个姑娘,有些瘦,身材高挑,她站在那群女孩里面,就像鸡群里突然站出的一只丹顶鹤。可是同那些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女孩子相比,她又显得多么地安静。张辉和我的眼睛同时瞄上了她。同来的女孩告诉我,她叫丽娟,是新来的。
我看得出来,张辉看丽娟的眼睛是放电的。其实那个夜晚,我的内心也是不安分的,我对李顺的舞蹈心不在焉。我的眼睛会时不时地瞄一眼那个女孩。
这是个奇怪的女孩,她好像同我一样并不喜嬉闹。她后来看到了我扔在棉毡堆里那本席慕蓉的诗集。她捧起来,走向工房的角落,看起来。
我的心就在这个时刻动了一下,她安静读书的样子让我喜欢。
李顺的舞蹈结束之后,就是一段年轻人插科打诨的时间。他们讲社会上流行的故事,讲街上流行的衣裙,讲好吃的小吃。其中有个叫唐妮的丫头,还模仿她们车间主任讲话的神气派头。她学得惟妙惟肖,她告诉我们那个老太婆是个非常正统的老马列呢,她习惯在给她们女工讲话的时候,加上一大堆语录,比如“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我们要时刻提高警惕,严防和平演变,要反对资产阶级自由主义思想化”等等。她们车间在那个老太婆古板的领导下,只有脚踏缝纫机的嗡嗡声,大家不敢疯扯,不敢张开嘴大笑,真他妈地没劲啊。
她的样子把我们都逗笑了。她开口说他妈的,闭口说他妈的,女孩骂起人的样子是很好看的。
女孩天性爱美。她们大都留着长辫子,这长长的辫子,这一头乌黑油亮的秀发,是少女成长的标志,是舍不得剪掉的。其实在她们的内心,都有一个希望,能将这长辫子保留到出嫁的前一夜。
可是在缝纫机上工作的女工,工厂里是不允许留长辫子的。电动的缝纫机其实是很可怕的,一不留神让辫子卷进去,就不单单是一场简单的安全事故。曾经有个女工,辫子被卷进了缝纫机里,硬生生地被扯下了一层头皮!
那个马列主义老太婆真是疯狂啊,她就拿着裁剪用的大剪刀,堵在车间门口,将这些女孩带的白卫生帽摘下,用手扯住辫子,大剪刀就像在给果树修剪。
唐妮说着。她说她们都恐怖地闭上眼睛,她们的辫子就揪在那个老太太的手上。那个老太太还说可惜了这些好头发,这更让她们唏嘘不已。她们闭上眼睛,感受那喀嚓一剪下去的痛苦。
长辫没有了,她们的头发散落下来。唐妮说,她们感觉到的不仅仅是散落的头发,有点像散落的青春。我听了后面这句话,笑了。真的,我觉得这句话就是诗,是啊,不仅仅是散落的头发,有点像散落的青春。
我们的青春就这么散落起来,像那些飘扬的长发,喀嚓一声就被毫不犹豫地剪掉了。真是这样吗?可我怎么觉得我的青春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呢。
3
那地方现在改成了滨海公园,有各种各样的雕塑,有绿色的草坪,有宽敞的广场。在夏天的晚上广场上热闹非凡,烧烤摊子铺成一排排,有露天卡拉OK,有卖各式小商品的跳蚤摊儿。有时候,会看到一些另类的动漫少年,他们穿着游戏人物的服饰,头发染成各种颜色,他们旁若无人地从广场上走过,摆出各种pose。我们那个时候,这里只是一片不大的沙滩,被拦海堤挡住,沙滩上停着几艘破船,我们常常在那里坐着,聊天,看海天尽头滚滚燃烧的夕阳,看海面上晃眼的粼粼金波。我坐在船头,船尾站着毫不怕人的海鸥,它们那黑亮如豆的小眼睛盯着你。过一会儿,它们摇摇摆摆地在船舷上踱步,最后抖抖翅膀,飞向大海深处。
现在,这座城市的海岸线上,已经几乎看不到一处干净的海滩了,到处都是填海工程,大张旗鼓的建设,沿着海岸线拉开。因为污染,城市里已经找不到一处干净的海水浴场,要洗海澡,就要远离城市,到乡下的海边去。
我们那个时候不是这个样子的,海水非常清,我们常常在夏日的午后或傍晚去洗海澡。这个地方离我们的工厂只有几十步之遥,实在是太方便了。
我们喜欢呆在海边看美女。夏天是灿烂的季节,一切都美丽绚烂如夏花,在我们的成长中留下美的印记。
李顺在那个夏天让我们刮目相看。事情的起因,来自于一场非常无聊的赌局。那一天是我们发工资的日子,当时我们的工资可不是很多,一个月也就百十来块钱。我当时的档案工资级别是三级工,记得有一个月,加班特别多,一个月干了两个月的活,加上夜班补助费,总共挣了二百多块。我当时领到工资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新华书店买了本《红楼梦》。这本书,我只读过一遍,记忆犹新的就是宝玉游太虚幻境的描述,让我怎么看都是一次青春期的反应。
领到工资后,我们第一个想法是去吃一顿鲅鱼饺子。鲅鱼馅水饺,是我们当地的特色。
当香喷喷的水饺端上来的时候,李顺说他一顿饭能吃一百个饺子。我和张辉就嘲笑他,说你吹吧,看你瘦鸡巴样,还能吃一百个水饺,撑不死你。
李顺说春风吹战鼓擂,革命工人谁怕谁。我真能吃上,咱们打赌吧。
张辉说,行啊,如果你能吃上一百个饺子,这顿饭钱我和海子就掏了。如果你狗日的吃不上,我们的饭钱你掏了。
李顺点点头,就吃了起来,刚开始那叫秋风扫落叶,那么大的饺子咕咚一口就吞了下去,后来就有些费劲了,紧鼻子眨眼的。看着他遭罪的样子,我和张辉都笑了。整整四大盘水饺,吃到还剩最后几个的时候,李顺根本就不敢说话了。我递给他一碗饺子汤,他捧过去抿了一小口,然后将最后一个饺子放进嘴里,就捂着肚子,弯着腰跑出了饭店。
他翻过拦海堤,三下五除二脱下衣裤,就跳进了海里。
不得不承认,这家伙很会游泳。他伸展长臂,像一条鱼,在海中侧翻。他游了一会上岸,我们看见他刚才吃水饺撑的圆鼓鼓的肚皮下去了。
他说刚才这水饺吃得都到脖颈了,我们都笑。一起躺在海岸上晒太阳,阳光充足。后来,我给一位女同学讲过一个美丽阳光的故事。那个时候,我呆在西部的一所大学里正经受连绵阴雨天的折磨,感叹这个底蕴深厚的城市一年到头竟很难有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的一双套着塑料袋放在床底下的新皮鞋因为潮湿都长毛了。
一个年轻的女孩在我们的不远处晃动,她的身影比阳光更灿烂,她不自觉地吸引了我们。
其实在这个炎热的夏日午后,海滩上的人并不多。这个年轻的女孩在海滩上的背影显得有些孤单。她穿着一套红色的纱质的连衣裙,红得就像一团火球,肩膀上挎着一个黑色的小坤包。她挽着高簪,怎么看怎么像一个盛装的新娘。她在沙滩上已经徘徊了很久,她好像在决定着什么,又好像在犹豫着。
我们看到她在海边慢慢地蹲下身子,她的肩头一耸一耸,她从坤包里掏出纸巾擦拭着眼角,她在哭泣。
过了一会,她将肩膀上的坤包放到沙滩上,然后起立,回头朝我们这边望了一眼。她望我们这一眼的眼光,就像一种告别。这是事后李顺说的。我得承认,李顺身上有种过人的气息,好像一切都逃脱不了他的眼睛。直到今天,当我沉浸在对他的有关回忆的时候,并没有哀悼的感觉,我只是有些惋惜,惋惜他最后没有走上正道。
我们就远远地看着这个像新娘一样的女孩走向大海。我认为这个女孩会同很多不好意思穿着暴露泳装的女人一样,提着裙角,赤着脚丫在浅水里走过,也许还会弯腰俯身去捞起一枚浅滩上的贝壳。
但是她没有。她只是平静地走向大海,越走越远。海水先是没过她的腰部,后来又没过她的胸脯。我们吃惊地看着这个女孩,显得有些茫然不知所措。还是李顺反应快,他喊不好,这丫头要跳海。接着从地上蹿起来,向海里跑去。
我和张辉不会游泳,我们俩只能原地待着,紧张地注视着海面。
这个时候,海水已经没过女孩的头顶。李顺很快游到了女孩的身边。我看到女孩本能地伸出长臂,在空中挣扎。事后李顺说,女孩最先抓住了他。她真特妈的有劲,我费了老鼻子力气才一脚蹬开她,如果被她抓住我就完了。我看到女孩的头发已经散落,飘浮在水面上。李顺抓着女孩的脚踝,把她托出水面。旁边有人过来,一起将女孩抬到岸边。
我们将女孩头朝下后控,从女孩的鼻子和嘴角流出一些水来。然后把她平放在沙滩上,此时女孩湿漉漉的裙子紧紧地贴在身上,身体的曲线完美地凸现。胸前的纽扣因为在水中的挣扎已经脱落,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再往下看,是凸凸的一对小小的山峰,让我们羞涩不堪,心里突然就有了一种犯罪的感觉。有人喊,快点做人工呼吸啊,要不可就没命了。人工呼吸,我们在初中最后一年的生理课上学过的。李顺蹲下了身子,将嘴对准那个女孩的嘴,准备口对口进行人工呼吸。这时,医院的救护车赶到了,医生抬来了担架,对这个溺水的女孩进行抢救。
我拉着张辉和李顺从人群中退出,急匆匆地向厂里赶去。我们已经迟到了。李顺说,谁也不许说他救人的事情。
三个月之后,我被借调到局机关搞通讯报道。正碰上市里大张旗鼓地表扬双文明建设先进个人,这时候我想起了李顺,就把李顺救人的事写成材料报到了局里。当然我没写我们打赌的事情,也没写李顺要给那个姑娘做人工呼吸的事情。机关的那些笔杆子嫌我写得不详细,说我没有重点挖掘出英雄救人的思想灵魂。他们让我回工厂再好好采访一下李顺,问问李顺在要去救人的那一刻想到了什么?
在工厂的小会议室,我对李顺进行了一次庄重的采访。这是一间布置得相当肃穆的会议室,粉绿色的天鹅绒窗帘沉甸甸地垂落到地面,一张椭圆形的黄色会议桌的中间摆着党旗和国旗。我们分两侧而坐。
这狗日的李顺到底也没个正经,他在深秋的天气里竟剃了一个大秃头,那光亮的头顶扣在他的小鼻子小眼睛上就像马戏舞台上常被人捉弄的小丑。
李顺说,他剃了这个光头,被老书记罚款二十元。这二十元能吃多少顿饺子啊,他无限感慨。
我说李顺同志你严肃一些。我现在就想知道你在救人的瞬间想到了什么?
我想到了什么?我什么也没想啊。我不是会游泳嘛,我们不能见死不救是吧。我救人的时候,你就在跟前,我脑子里哪里转那么多的弯啊?
这不是我想要的。临来工厂前,秘书科的王科长再三叮嘱我一定要找出李顺的闪光点,尽可能地挖掘出英雄更多的事迹。
我说李顺你肯定想到了什么,你现在肯定是忘记了。我开导他,我说我们的英雄邱少云呆在火海里的时候想到了很多,我们的英雄黄继光只身赌枪眼的时候想到了很多,我们的英雄董存瑞托起炸药包的时候想到了很多,我们的英雄罗盛教勇救掉到冰窟里的朝鲜儿童的时候想到了很多。
对,你的事迹同罗盛教差不多,只是你没死,如果你挂了,也就千秋万代流芳百世了。
我在说这些的时候,内心是憋不住笑的。其实,我知道李顺在那个时刻根本没有犹豫,也没有什么复杂的思想斗争,没有生与死的取舍,他是自然而然去做的,就像人到点去吃饭,憋了要拉屎一样的自然。可是有谁能相信那些自然流淌在人性中的美?我们有时候还是习惯“狠斗私修一闪念”,每个伟大的英雄人物的诞生都是经过复杂的思想斗争锤炼出来的。坏人之所以成为坏人,走向堕落的深渊,就是因为平时不注重学习,不注重素养的修炼和提高,我们常常强调政治学习的重要性,我们的时代充满了更多的政治。
李顺吭哧了半天也没说出他在要去救人的刹那间想了些什么。他的屁股带尖,在采访椅子上扭来扭去,坐立不安。
后来关于李顺的报道经过了秘书科王科长的润笔,一个丰满高尚的英雄人物跃然纸上。那一年年底,李顺获得了市双文明建设先进个人称号,戴着大红花站在千人大礼堂的主席台上领奖。我记得当时的奖品是一座北极星牌大挂钟。我在台下热烈地鼓掌,手掌心都拍红了。
4
日子缓缓地流淌着。表面看李顺好像还是那个没心没肺的人。他做事的标准就是好玩,随心所欲。荣誉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得与失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这不,没过多少日子,他就出事了。只记得那是我们到工厂的第二个春天,春意渐浓,夜晚狸猫上墙,骚动着年轻人的心。月黑风高夜,夜半贼上墙,那个晚上有没有月亮,我的印象不是很深。
下半夜,正是人睡眠最香的时候,李顺却被一泡尿憋醒。他有跑夜的习惯,一夜跑几次厕所,我们都讪笑他肾虚,存不住东西。他穿着裤衩跑到楼梯口的厕所,却发现厕所上锁了。他想起来,这几天宿舍楼的下水管道坏了,还没修理好,要上厕所只能到厂院的大厕所。于是他回去穿上秋衣秋裤,从四楼迷迷瞪瞪往下跑。
下到一楼楼梯的拐角,就瞅着成品仓库门口蹲着几个人。李顺刚想止步,却来不及了。
有两个人呼啦就围了上来,让李顺别作声。
李顺用手背抹了抹眼角的眼屎,看清了这几个人,认识,都是工友,工厂前些日子刚雇的临时工,平日里也称兄道弟的。
还有两个人蹲在那儿,用螺丝刀别仓库的锁,他们笨拙的样子,让李顺直乐。
李顺说,我得去尿尿,再不尿就憋爆了。哥们,我可啥都没看见。
有个像头一样的人说,不行,李顺,既然看见了,我就得把你拖进来。有财大家发,要玩完也一起完。
说着,那人拿着把刀子在李顺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李顺说你别吓唬我,你让我先把尿尿了再说。那个人就朝另一个人使了个眼色,跟着李顺一起去了厕所。
从厕所回来,李顺看到那两个家伙还在捣鼓仓库的锁。头儿都有些不耐烦了,说要不用锤子砸吧。从窗户上他们是进不去的,很粗的钢楞棍的防盗窗,卸了玻璃也没有用。
李顺觉得好玩的事情来了。他说,让我试试吧。他围着院子转了一圈,在废料箱里扒拉出一截铁丝还有一个废缝纫机油瓶子。
他先将缝纫机油倒进锁眼里,然后把那截铁丝捅进去,左旋右转,一使劲提那锁鼻,锁开了。
他把那截铁丝和机油瓶扔到墙角,又用一张机布把锁擦干净,干得绝对像个老手。他说,我得回去睡觉了,你们忙吧,我可什么也没看见啊。
这些人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那头儿还抱了抱拳,说哥们容后再谢。
李顺没再搭理他,晃晃荡荡就上楼睡觉去了。
第二天,成品仓库丢了大概有两千多元钱的布鞋。工厂报了案,警察来现场调查的时候,李顺还没事一样地去看了热闹。只是那几个临时工沉不住气,他们没来上班,这引起了警察的怀疑。
其实李顺那些日子也是心惊胆颤,从心里直骂那几个傻屌。但表面上他却没有流露出任何的惊惶和不安。他或许认为那几个外地的傻哥们早就跑远了。何况两千多元的东西,也不见得就算是大案。
但警察还是很执着的,那几个小子不但被抓了回来,他们还把李顺给供了出来。
于是在一个下午,李顺戴着手铐从车间里被揪上了三轮挎斗摩托,他沮丧地闭着眼,不去理会车间女工那诧异的眼神。我后来才知道,其实李顺特别在乎一个人的目光,那就是那个叫唐妮的疯丫头的目光。
公安分局有一帮联防队员,被社会上称作小分队。那个时候还没有治安联防队这个词。小分队的人破案非常厉害,那几个外地人进去不久就招了,说他们是有预谋的,先是给看门打更的大爷买了一瓶白酒一个老薛扒鸡,就把大爷给灌醉了,说李顺的出现纯属意外,如果李顺不出现,他们弄不开锁,本想就不偷了,可李顺就给把锁弄开了。
李顺辩解说自己是被胁迫的,是被逼无奈的。那刀都架在脖子上,我不开锁能行吗?
小分队那帮人倒没难为李顺。案子很快明了,法院判了几个外地人的刑。李顺属于被胁迫,案子又不大,工厂的老书记托了人,就给李顺来了个另案处理,拘留了些日子。
工厂没有开除李顺,全在于这个老党委书记。虽说当时是厂长责任制,但老人为人耿直,德高望重,待员工如亲人,从局里到下面对他非常尊重。在厂党委会上,他说我们不能随便开除一个职工。特别是像李顺这样的人,说到底还是个孩子,是一棵树苗,在成长过程中有些歪斜,是难免的。我们要修正他的成长,要把树上的那些歪杈拔掉。请相信我们社会主义的工厂能教育人也能培养人。
李顺的母亲很感动,拉着李顺的手,在工厂的院子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老书记跪下了。
屌毛李顺,一点都不在乎。他后来洋洋自得地告诉我,那段被拘留的日子,他拜了一位师父,那真是个高人。
5
年轻时代,我们都在寻找爱情。但爱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恐怕是谁也不能真正地搞明白。反正在那个青春的雨季,我们就认为爱情是有声音的,爱情的脚步声是叠韵的,爱情是流淌着的一行行诗歌,爱情是拨动吉他琴弦旋响的韵律,爱情是一无所有时的呼唤。
李顺看上了唐妮。他喜欢这个丫头,他称唐妮为小鸽子。他说唐妮的笑声脆生生的,甜滋滋的,那声音在他的心里一拱一拱的,让他的心跳加速度。
爱情真是这个样子,容易让人满足,让人陶醉。
李顺在追求唐妮的时候,他就特别地张扬。他唯恐别人不知道他在追求唐妮。
李顺这家伙没有个消停的时候,他时不时得就刺激别人的眼球一下。他眼里只有一个唐妮,他的心里只装着一个唐妮,他得把对唐妮的这份喜欢酣畅淋漓地表现出来。
更重要地是,他那时候在单位里有些抬不起头来,因为他是掉进过沟里的人,虽然上了岸,但鞋子毕竟湿了。所以他属于失足青年,属于有前科的那种人。当他那天沮丧着戴着手铐被押出车间的时候,他闭上了双眼,其实他是在躲避唐妮诧异的眼光。
他还真安分了一段日子,努力工作,虚心接受同志们的帮助,要做个力求上进的好青年。老书记好像还特别喜欢他,每天早晨上班头一件事就是让他先到老书记那儿去报到,汇报一下思想工作。这真让我们憋不住笑,我能想象到他在老书记面前的样子,头垂得低低地,快要夹到裤裆里去了,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可老书记非常有耐心,他戴着一幅老花镜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李顺,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等李顺汇报完了,他再语重心长地叮嘱李顺几句。
有一天,李顺问老书记,像我这样的人能不能谈恋爱?
老书记回答说,能啊,怎么不能谈恋爱?不过你的岁数现在还小了点,搞对象有点早。
李顺说,这还早啊?我的鸡巴早就长毛了。
老书记照着他的头来了一巴掌,说真是个混球,怎么说话的?
李顺蹲下来,说对不起,老书记我说错话了。不过,我真想谈恋爱了。我爱上一个人了,我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
老书记就问,那你爱上谁了?告诉我,我帮你参谋一下。
我爱上唐妮了。
哦,唐妮那姑娘是不错。共产党不反对谈恋爱,一位伟人说过,恋爱是革命事业的促进剂,是威力巨大无比的原子弹,延安时代革命的爱情是令人向往的。你小子好好工作,我跟唐妮说和说和。
李顺笑了,是发自内心的狡猾的坏笑,老书记知道我喜欢唐妮,那地球人还不都知道啊。
得到老书记的首肯,他开始向唐妮发动爱情的攻势。好家伙,波澜壮阔,汹涌无比。他不知道从哪捣鼓来一双旱冰鞋,先是下班的时候在工厂的大院里偷着练,他身体的柔韧性极好,跳霹雳舞都那么棒,所以小小的旱冰鞋就更不在话下了。在摔了几个屁股墩后,他的旱冰练得非常好了。他穿着旱冰鞋给流水线送工件,他穿着旱冰鞋到职工食堂打饭,他又一次刺激着我们的眼球。更可笑地是,他在每天的上班时刻,都滑着旱冰鞋,手捧一束金黄灿烂的秋菊放到唐妮的缝纫机台上的花瓶里。
姑娘家的脸皮薄,唐妮哪里受得了这个。唐妮不给他好脸色,可他就是不在乎。唐妮把他送的花从瓶子里拔出来,扔到地上去,可他还是照送不误。他对唐妮说,我喜欢你,只要你还有一天没被别人抢走,我都有权利喜欢你。
马列老太找李顺谈话,李顺一句话就把老太太噎那儿了。李顺说了,你管天管地,还管我拉屎放屁谈恋爱啊,你又不是我妈。再说了,老书记也同意我谈恋爱啊。
我们知道,这李顺的花可不是花钱买来的。要花钱买,他干嘛不去买玫瑰啊。我告诉他,玫瑰花才代表爱情呢。他说都一样,我李顺说菊花代表爱情就代表爱情。这些花,都是李顺顺手牵来的。那时节,每逢重大节日,一些大单位的门口都摆着盛开的鲜花,不同色彩的花朵会组成一道道字,比如祖国万岁,五一节快乐,庆祝党的生日等等。我记得有一任市长,好像对菊花情有独钟。每年深秋时节,黄金十月,市里都要举办金菊联谊展,中心思想是金菊搭台经济唱戏,各单位派专人负责展会的布置,在灿烂的菊花搭成的展台上,放上自己的产品。政府遍发天下信函,邀请海内外有识之士到这片经济的沃土赏菊品蟹投资。不仅如此,城区的每条主干道上,也都是秋菊怒放,灿烂辉煌,一时间,满城尽是黄金甲。
这些字与李顺的爱情无关,但菊花与爱情有关。我们单位斜对面不远处是港口的客运码头,这里菊花簇簇,富贵锦绣,开得绚丽灿烂如一张张笑脸,欢迎天下来客。
这些菊花有人看护,可看护对李顺好像没有什么用处。当唐妮再一次将李顺所送的菊花扔到地下的时候,李顺就更加地有恃无恐。有一天早晨,当我们到工厂的时候,都呆愣了。他竟然弄来了很多花,在工厂的大院里摆成了一个大大的心型,心里面还有五个金光灿灿的大字——“唐妮我爱你”。
唐妮的车间在二楼,她站在栏杆旁往下看,李顺站在楼下往上看。风吹过,把两个人吹成了风景。我们这些看风景的人,都不敢高声语。
后来,厂子里的那些老娘们说,李顺这孩子挺痴心的,咱们那个时候谈恋爱,要是有人给咱们送那么多的花,说那么感人的话,咱还不得激动死啊。
老书记过来了,他破坏了这寂静的场面。他说李顺你再胡搞球,我就真开除你!还不赶快回车间干活去!
老书记这是给唐妮台阶下呢。可后来,我们就发现,唐妮和李顺是真好了。
李顺对我和张辉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你们别特妈的假斯文,要爱趁早。哈米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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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顺和唐妮轰轰烈烈的爱情就此展开。人生其实充满了奇诡的变数,当我回过头来像牛一样反刍自己人生的时候,就觉得仿佛真有那么一只命运之手,在指挥着我们。而且一切都不可重复,不可挽回。
有多少爱可以重头再来?有多少爱值得我们等待?当我们迈出那一步的时候,才知道后悔是最软弱无力的东西。
张辉的爱情当然和李顺不一样,但和我有关系。因为张辉爱上了丽娟,而丽娟后来爱上了我。我能看出张辉对丽娟的爱慕。当丽娟每次到我们的车间来取工件的时候,张辉总是用一种深情的眼神来看丽娟。而当丽娟和他大方地清点工件数量的时候,他就变得有些不自在起来,好像得了哮喘,脸蛋涨得通红,说话也有些费力。有一天,丽娟有些迷惑地问张辉,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些感冒,要赶紧去看医生的。张辉慌不迭地说,没事,没事。我走过张辉跟前,故意用手摸了摸张辉的额头,夸张地说,好烫啊。张辉赶忙用手挡住我。我哈哈大笑起来。
丽娟走后,我取笑张辉,说见到丽娟这么激动啊,至于吗?张辉愠恼地对我说,你懂个屁啊,这就是恋爱的滋味。
恋爱的滋味?我笑了,是苦楚的笑。我的内心有份凄楚的感觉,都说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其实在我内心坚硬的底部,一直有着一个柔软的精神的岸。那是个比我少一级的女生,我暗恋她已经很久。
在此前一年的时间里,每当周末下班的时候,我会骑着飞鸽自行车急匆匆地往我的母校赶,我会守候在母校的门口,只为看一个姑娘的背影。这是我心中的一个姑娘,她活在席慕蓉的诗里,在我的想象里,她就是那个丁香花一样的女孩。
我认识她,她知道我,但我们从未说过一句话。但有一天当我再次在校园门口等她的时候,却再也没有见到她。后来听说,她随父母调走了,离开了这座城市,不知所踪。
时光匆匆,人流熙攘,我们还没来得及说半句话,便已经错身而过。好就好在生活还要继续,我的青春还满盆满钵,没有来得及挥霍。一位罗马皇帝说,一个人退到任何地方都不如退入自己的心灵更为宁静和更少苦恼。
李顺说,要爱趁早,别等得黄花菜都凉了。张辉就真去做了,他当然没有李顺那么大胆,他本是含蓄的人。但含蓄的人用另外一种方式表达了他对丽娟的爱。
有段时间,工厂里的活空前地多了起来,常常需要加班。有时加班到八九点钟。丽娟本是住宿的,但这些日子母亲病了,她每天晚上都要回家照顾。丽娟的家在另一个镇上,有五六公里的距离。城很小,有待发展。所以城与镇相连的公路是空旷的,路边是田野,庄稼长得正高,能够猫人了。路两侧是高大的杨树,枝叶繁茂,风吹过,哗啦啦响。因为没有什么建筑物,这五六公里的距离就显得有些漫长。
城小,生活过得简单平实,每到晚上八九点钟,路上行人寥寥。所以,丽娟形影孤单地骑车走在回家的路上,内心有些惴惴不安。特别是那些树叶发出的呼啦啦的响声,越听越像背后有人追赶的脚步声。
每次到家,当她轻轻推开那扇熟悉的院门的时候,她的腿几乎都是软的了。她把自行车放好,在院子里站一小会儿,手抚在咚咚急促跳个不停的胸口上,揉那么两圈,待心跳有些缓,再进里间的门。她从不跟母亲说这些,她怕母亲担心。她坐在母亲的病榻前,亲热地同母亲唠磕,说些暖心窝子的话。女儿是母亲贴心的小棉袄啊,这句话真不假。
其实,这些日子,最令她恐慌的是总觉得在回家的路上,后边有个人在跟着她。大约有百十米的距离,她骑得急,那人也急;她缓,那人也缓。她不敢回头看,单凭直觉后面肯定是个男人。这个人就这样若即若离地跟着她,直到她拐到离家最近的胡同口,才返身骑车而去。
丽娟的兜里是有防卫工具的,那是一把尖利无比的裁布的大剪刀。布鞋厂的缝纫女工,都有这样一把大剪刀,多厚的布料,喀嚓一下,就顺茬豁开了。丽娟心想,臭男人,你如果敢使坏,我就用大剪子把你喀嚓了。
但这个人很奇怪,就是一路跟着,什么也不做。
7
我和张辉的夜班,一般是从晚上六点开始的,可每到八九点钟,缝纫车间的女工下班的时候,这小子就蹿出车间不见了,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大约一个小时的时间,他会气喘吁吁地赶回来,疯子一样地干活,我问他话也不搭腔。
这是个闷牛筋,他同你别着心眼啊,我也不搭理他。我想闷嘴葫芦也有出水的时候,倒要瞧瞧你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闷嘴葫芦没有出水,水是自己流出来的。丽娟对这个跟踪她的男人充满了好奇,她要弄清他是谁。又是一个夜晚,当丽娟拐进那个离家最近的胡同口的时候,她悄悄地下了车。将车头调转过来,用手努力把住车把,将身子和车贴在墙根。这个男人此时已经驶到胡同口,没有下车,用脚尖支地,朝胡同口张望着。这时,丽娟就像一头奔牛,憋足了一口气,低着头从胡同里推着车突然蹿出。快到这人跟前时,把车把一松。自行车朝这个人猛地撞去。他猝不及防被自行车压倒在地,两辆自行车压在他身上,车轮还在半空转动。
此时的丽娟英姿飒爽,手持大剪刀,快如闪电地逼近了这人。
这人想爬起来,可能摔得有点惨。见丽娟这架势,说话了,丽娟是我啊。
丽娟听这声音太耳熟了,挺胸冲刺的大剪刀就在身前划了个弧形,硬生生地收了回去。
仔细看这男人,她笑了,张辉怎么是你啊?然后就动手掀去压在张辉身上的自行车,拉张辉起来。
哼哼唧唧的张辉拉到丽娟柔软的小手,可就不哼唧了,这手心里的温暖,还真有触电的感觉,酥麻了他的全身。他直勾勾地看着丽娟,夜色里,眼睛是明亮的,犹如跳动的火焰,不仅仅是眼睛明亮,心里也有流星滑过,带着璀璨的尾翼。
丽娟从张辉的大手里抽回了自己的小手,脸蛋觉得烫烫的。好在是黑夜,并不能辨出自己的羞涩。
她问,张辉你为什么跟踪我呀?丽娟说这句话的时候,心想自己真是明知故问呀。
我,我不是跟踪你,是看到你下夜班一个人走,我不放心。
那你为什么不同我一起走?
我,我不好意思。
然后就是沉默,沉默得仿佛能听到两个人的心跳。是丽娟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丽娟说,时辰不早了,你还要上夜班,快回去吧。
张辉哎了一声,就调转车头骑车跑了。
离开丽娟的视野,张辉兴奋得有些忘乎所以。他觉得他今夜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一个姑娘拉住了他的手。他松开车把,在车座上伸长胳膊,快乐地嚎了一声。
他兴奋到了什么样子?我告诉你吧。他回来后在车间干活,全身仿佛安了弹簧,跳个不停,这个闷嘴葫芦,还开始哼着小曲了。停下来的间隙,他看着我,眼睛贼亮,神采飞扬地对我说,海子,我也同李顺一样找到爱情了。
我笑了,朝他的胸口擂了一拳。我说,师兄,祝贺你!
8
那段日子,应该是张辉最快乐的时刻。他就像一个到点值勤的士兵,一丝不苟地去完成护送丽娟的任务。丽娟有时会到车间来,同张辉的快乐不同,我却看到了她眼睛里掩藏着的淡淡的忧伤,那种欲说还休的表情,那种看我时满脸的哀怨和期待。我将脸别了过去,我不敢面对丽娟的眼神。都说眼睛是通向心灵的岸,人生所有的风景都通过眼睛尽收心底,然后被一遍遍过滤成不同的色彩。爱情就这样充满了快乐的想象,一点点美丽都会被虚构被放大成油画里的春天。我感觉自己有些无耻,我觉得张辉与丽娟之间不会有什么结果,我的内心甚至在隐隐约约地渴望着什么,我说不清楚那种感觉,彷徨,失落或者还有丝丝点点的痛。
我还清晰地记得一些小的细节,这些细节已经被还原。在张辉夜送丽娟之前,我曾同丽娟做过眨眼的游戏。
那是丽娟刚到我们车间来领取工件的时候,其实在头一个夜晚看李顺跳舞时,我已经注意到了她。她旁若无人地翻阅我放在棉毡堆上的那本席慕蓉诗集,让我的心有种怪怪的感觉。
第二天,当她到我们车间领取工件的时候,我们已经感觉彼此很熟悉了。
丽娟说,你好,海子。她伸出手,我们握了一下,那个时候还没有触电的感觉。张辉关掉机器的开关,让机器停下来。他找机布擦了擦手,站在旁边,脸上涎着笑,他好像在期望着什么。可丽娟只同他点了点头,然后说了句,你好,张辉。
李顺这个时候挤过来,自己拖着腔调说,你好,李顺。然后死皮赖脸地把手伸过去,抓住了丽娟的手,使劲地摇了摇。丽娟的脸红了,她想抽出手,可李顺的手握得更紧了。丽娟有些急眼,说李顺你怎么这么坏啊。李顺笑了,李顺说我替张辉多摇一摇。张辉这时候走过来,用身体拱了李顺一下,把李顺那瘦筋巴的小身体拱出老远。
我们都笑了。这时候,丽娟向我眨了一下右眼。我有些不自然地跟着向她眨了一下右眼。我忽然觉得这是个好玩的游戏,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在这眨眼的一刻,我们有了要互相击中对方的感觉。
后来,丽娟每天到我们车间取工件,每当张辉激动得不停收拾工件的时候,她都朝我眨眼睛。我们不说话,丽娟有时是面带狡黠地眨一下她那细长的右眼,左眼却纹丝不动地看着我。而我也开始天真地闭着左眼,眨着右眼回应着丽娟。我们觉得这样眨眼充满了乐趣,我眨左眼时丽娟就眨右眼,我们几乎同时交替双眼来回眨动。我特别喜欢看丽娟眨眼的动作,当她眨动左眼时,小鼻子也随着不停地抽动,细微的抖动中夹杂着一丝丝柔情。
但是,当我看出张辉对丽娟深深的眷恋,我觉得这个眨眼的游戏已经不好玩了,我觉得这是个危险的游戏,我必须中止同丽娟刚刚开始的调情。我不再回应丽娟的眨眼,丽娟对此深深不解,并且她同我谈话时,我也是半搭不理,装作没有听见。于是丽娟就将火气莫名奇妙地发到了张辉的身上,这弄得张辉有些不知所措。比如她会埋怨张辉点的工件数量不对,逼着张辉再点一遍。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停下机器,以上厕所的名义,开溜。
我祝愿师兄能同丽娟好下去,虽然我的内心有隐隐的痛。
加班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我同张辉一样在内心挽留那些日子。我有时想,爱情是长长的赛跑,坚持下去的那个人肯定是胜利者。不用管它的前身是兔子还是乌龟,爱情需要坚忍不拔的毅力。可是很不幸,我没有想到爱情是需要两个人都坚持的事情。我得成全我的师兄张辉,我把自己弄得挺高尚,我觉得三国演义里刘皇叔真得很伟大,他好像说过兄弟情是最大的情,它比爱情比亲情都伟大。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罢了,张辉,如果爱情是忧伤的停留,那就让这忧伤停留在我的心上吧。
丽娟和张辉摊牌的时候,张辉的脑袋嗡了一下,他仿佛被什么击中了穴道,有些摇晃不能承受其重。他的脸在转瞬之间变得有些苍白。丽娟约他出去,他的内心本是充满了喜悦的。他走出车间的时候,还快乐地朝我嗨了一声。我正在收拾工作台,准备夜班的工作。我当时含糊不清地回应了一句什么,然后就兀自忙去了。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丽娟会对张辉说这些。丽娟说张辉你是个好人呢,我在心里一直把你当作大哥的,谢谢你平时对我的照顾和帮助。我是个坏脾气的女孩,我并不适合你。
张辉说,不要说这些。我是真的,丽娟。你扒开我的胸膛看看,这一颗红心都是为你跳动的。
丽娟说,张辉,我相信你的心是真的,可你知道我的心里揣着谁吗?
张辉楞了一下,揣着谁?
海子。丽娟像下定决心似地吐出了两个字。
你说的是真的?张辉不相信地追问了一句。
可海子他爱你吗?
他爱我,肯定的。
这不可能,海子不会爱你,他的心野着呢。
他再野,我也会将风筝线拽在我的手心里。
丽娟说完这些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仿佛如释重负。而张辉呢,他真有些痛不欲生,他本想用双手抱头蹲在地上。但他感觉这样反而会让丽娟瞧不起。看到前面有棵小松树,他抡圆胳臂,一掌拍在树干上,树干摇晃着,一些松针簌簌地落下来,落在他的头顶。
丽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夕阳照过来,丽娟的影子拉得很长。张辉挥了挥手,让丽娟走开。
丽娟小声地说了句,对不起,就抿着嘴唇走开了。
张辉站在那棵树前,慢慢地身子扶着树干滑了下去,他蹲在那儿,用手掩住了脸。
过了很长时间,张辉才回到车间,他的眼睛通红,身上的酒气熏人。他摇摇晃晃地去合电闸,开动机器。被我拦住了,我说你喝酒了,安全生产规定是不能作业的。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他斜睨了我一眼,然后将我拦他的手用胳臂荡开,继续去合电闸。
我急眼了,一下子抱住他的腰,把他摁倒在棉毡堆上。他仰天八叉地躺着,用手指着我,他开骂了。
海子,你这个王八蛋,你有什么比我强的,她凭什么爱你?
我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先醒醒酒再说。
你他妈的还跟我装,你不装能死啊。就是丽娟,她说她爱你,你也爱她。
她爱我是她的事,我并不爱她。师兄,等你的酒醒了,你继续追她就是,她会回心转意的。
还转个屁啊!他站了起来,朝我扑过来,一拳打在我的鼻子上,我感觉我的鼻子酸得厉害。
他说,海子你真他妈的虚伪,我白结交你这个朋友了。他的拳头雨点般地朝我的身上落了下来,我已不觉得痛,我趴在那儿,没有动,鼻子里的血流下来,滴在地上,像一段段曲曲弯弯的小蝌蚪。我扯了一小块棉毡塞到了鼻孔里。
张辉打累了,站在那儿气喘吁吁。我爬起来,用一个腹勾拳狠狠地打在他的小腹上,痛得他弯下腰,用手捂住了肚子。在他弯下腰的时刻,我又一脚朝着他的肩头踹去,彻底把他打倒在地。
我说,哥们,咱们两清了。
他躺在那儿歇斯底里地说,咱们永远都不能两清。海子,你跟我说实话,你告诉我你到底喜欢不喜欢丽娟?
我不喜欢她。
你妈逼地还撒谎!丽娟说了,你就是喜欢她,是你的眼神告诉她的。
我们是兄弟。你喜欢的,我就不能喜欢,丽娟是个绝对值得追的女孩,师兄你努力吧。
海子,我捶死你!看你文绉绉的假样!丽娟曾是我的世界,但今天我才明白她的世界里没有我的位置,只有你的。我知道你小子的心野着呢,我不知道丽娟能不能拴住你的心。可她说了,风筝线在她的手心拽着,你跑不了!
说着,张辉嚎啕大哭起来,声音很大,穿透屋顶。在车间昏暗的防爆灯管底下,我们两个人的身影被无限地放大。
我们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看上去就像一对同志。
我和丽娟就这样好上了,虽然一年之后,我和丽娟最终分手。丽娟没有拽住我,风筝线在她的手中断了。
几天之后,张辉死皮赖脸地拽着我和李顺,在鞋厂旁边的饭店里,开了一瓶蓬莱老烧,用刀子割破自己的手指,歃血为盟,学三国演义之桃园结义,结成异姓兄弟,发誓友好终生。排序仍是我们师兄弟间的排序,张辉老大,我老二,李顺行三。
我心里说,师兄你这是何苦。我知道张辉的用意,他是以此来麻痹自己的心灵。他现在是老大了,老大是不能想着兄弟的女人的。我们在歃血为盟的时候,是相当地严肃。我们甚至把饭店老板供奉关公的香炉搬进了小雅间,我们插上了三炷香。面对小饭店那发黄的墙壁上的庸俗的牡丹富贵图,我们鞠了三个躬,并且发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苟富贵,勿相忘。一个好汉三个帮,兄弟划桨开大船。我们没有说但愿同年同日死的话,我们嫌那不吉利,我们说的是是死是活屌朝上,管它毬蛋。人活一世,草木一生,我们要对得起我们的友谊。
那一天,我们哥仨全他妈的喝醉了。就一瓶白酒,每人三两三就给哈成那个熊样。张辉搂着我的脖子,带着哭腔对我说,老二啊,要拿丽娟好。如果你拿她不好,我就骟了你。
张辉这话够狠。但我也不计较,丽娟跟我好了就成。我那时是真心要待丽娟好下去的,我没有理由被张辉骟掉尘根。
9
若干年后一个夏天的中午,我荡游在城市一条空旷的街道,被人截住。当时惊得我一身冷汗。截我的这个人,我并不认识。只见这人,生得是器宇轩昂,面如紫玉,相貌不凡。此时城市地表温度据说已经达到四十多度,这人却打扮得西装革履,西装是绛紫色的,领带是茄花色,头上无半点汗珠渗出。他坐在街道一角的桂树下,树冠成伞,不出汗半点不稀奇。但稀奇的是,他身前树一幡,上写“科学算命”。幡是绸缎做的,在这无风的炎炎夏日,向下搭拉着,无半点精神。
他本在闭目养神,看我过来,睁开双眼,目露精光,说先生请留步。
我那时剃一平头,身穿“大海我的故乡”的文化衫,蓝色牛仔短裤,脚趿拉着懒汉鞋,急匆匆而行。我兜里揣着四百九十块六角三分,要去一家水果贩子那进一车西瓜给一家夜总会作午夜拼盘用。
那些日子,我蜗居在那个城市,因为囊中羞涩而深居简出,我时常间断性地做一点小小的生意,我们这管那叫“对缝”。同我交流来往的人,有街上小痞子,有收破烂的外地人,还有出没夜总会的姿色犹存的小姐,声明一下,我没有同那些小姐上床。因为她们说了,如果跟海子上床,我们不收钱,这让我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她们如果要钱,我控制不住或许就上了,但她们偏说不要钱,那我就不能上。我得感谢她们,因她们我认识了夜总会的妈咪和大堂经理,我给夜总会供水果,赚点小钱花花。
深居简出的重要原因,还是写作。我白天趴在租住的房间里写作,那是间阁楼,在楼房的最顶层。冬冷夏热,是真不舒服,但这阻挡不了我对文学的热情。我从鞋厂出来,立志要当一个作家。我要让瞧不起我长相的人看看,我海子早晚会出名,我海子要成为一个著名的作家。所以,你现在明白了吧,离开丽娟,非我的原因,也非她的原因,原因是丽娟的家人看不起我,他们说没有见过比海子还丑的人了。当然这不能怨丽娟的家人,主要是我长得太丑了,根究原因还在于我。
我写了很多的稿子,洋洋洒洒,挥笔成篇。我将稿子送到这个城市那些大大小小的纯文学刊物编辑部。记得有一个编辑非常热情,他请我坐下,佯装看我的稿子。然后他说,哎这稿子写得不错,只是有待修改。这样吧,你跟哪个企业关系不错,要不你去这个企业拉个赞助,我们派你写篇报告文学,然后再将你的小说发上怎么样?我靠,我没敢用“操”这个字,我说我只认识夜总会的妈咪,她们的广告能上吗?那个编辑说,操,这不是玷污文学的纯洁么?你听,他用了个“操”字。然后他又说,要不哪天你领我过去看看?我算是看清他的嘴脸了,他代表不了文学。文学是神圣的,文学是纯洁的。我尊敬那些小姐,所以我认为上床必须付钱。我尊敬文学,所以我不拉赞助。
后来,我闹明白了,那一年自上而下体制改革,文学期刊自办发行,上面不再给补贴。是人都要吃饭,普天下最简单的道理,所以我再也不愤世嫉俗。
若干年后,我也没有成为作家,但我拥有了另一段关于青春的故事,如果哪天有空,我会再讲给你听。
10
当听到有人喊先生请留步的时候,我并没有在意。我满腹心事,哪有闲情左顾右盼,何况这么大热的天。再说,我本小人,混迹市井,虽不算泼皮无赖,但当时境遇实在是糟糕。没人称我为先生,在这个城市,那些有钱人看我眼都不眨。所以,直到那人从后面过来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才明白人家是在叫我。
我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去,看他比我年长不了多少,器宇轩昂,面上透着儒雅的神态,只是那茄花色的领带可能扎得太紧,勒出喉咙两侧的一嘟拉肥肉。
他的手挺有劲,拍得我肩膀有些疼。我用手揉了揉肩头,肩上有汗,有些滑腻,竟搓下一块灰泥来,我边用手指把玩着这灰泥,边有些生恼地问,你要干嘛?
他笑了,用手指身后的那幡,说我想给先生算一卦。
我说,你这玩意纯粹就是封建迷信,还他妈的写着科学算命,真有你的,挂着羊头卖狗肉,不知腥臊啊。干你这勾当的,我见的多了。
说着,我就要折身而过。
他说,先生别着急,你且听我言。
我真急了,我说我哪有闲工夫跟你在这瞎扯?你没看我正忙着呢。再说了,我兜里没钱。
他仍不徐不疾,我不要你的钱,我是货真价实的科学算命,我有证的。
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证书。我打开一看,不禁心生佩服,敢情这是一纸文凭,XX科技大学的本科毕业证。钢印清晰,上有校长的签名。这学校我听说过,名校,曾是我高中时代的向往。这真令我汗颜,如今连算命的都是本科毕业了。而我呢,不思进取,乐于过着一个小混混的日子,苟活于人世。
接着他递给我一张名片,名片方方正正,用纸颇为考究,闻着有股淡雅的香气。左上角是那个道士袍上常见的鱼眼图。图有立体感,越看越觉得鱼眼在动,令人眩晕。
我算是遇到高人了。都说人生叵测,但人家却能晓前尘测未来,指点迷津。他口若悬河,娓娓道来,那神情那语气,我至今仍历历在目。
我如听天书般着迷。他扯着我的手,我们同坐在桂花树下。八月桂花的香气飘浮在我面前,让我忍不住鼻子生痒,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他不受干扰,继续讲来。他说他出生于乙巳年,我扒拉了半天手指头也没算出他是哪年生人。
他说他只在家静坐,顾客便络绎不绝。今日中午出来,本是无聊,抱着看人间市井,阅遍地苍凉的心态。而你有缘,从我身旁而过。所以,我必为你测算一番。
他讲完此番话,喉咙咯噔响了一下。他嫌领带扎得紧,便将领带结往下扯了扯,留出脖前一块空隙来。然后他目不转睛地看我,我被他看得发毛。他笑了,他说我骨格清奇,这容貌真不是一般人。我也笑了,我寻思就权当一个屁从我面前过,风一刮就没有了。还有人说我骨格清奇,容貌不一般,这真是天大的笑话。你看我,眼眶突出,像金鱼眼。居士说我这叫天目辽阔,高瞻远瞩;你看我三岁出眼角,褶皱如鱼纹。居士说我这叫沟壑满堂,潜龙深深。
我说你快别忽悠我了,我现在连饥饱问题还未解决呢!
他说人生静水深流,你不要心急。
他再看我的手相,他说我是断掌纹。断掌纹的男人打人痛。我说,我这一生,男人我基本打不过,女人我舍不得动一个手指头,哪有打人痛之说。
左断掌掌兵符,右断掌掌财库。先生是左右手皆断掌,像先生这样的人就比较危险,虽有坚忍之心,不见棺材不落泪,但也易误入歧途,或成大善,或成大恶。先生千万要端重自己,不要品行不修,荒唐散财,所谓天机不可泄露,人生长途,先生要好自为之。
我心想你就看着吹吧,反正我今天也不花钱,你的一番言语,没准会成为我写文章的素材。
他突然问道,先生是否有异姓兄弟二人,而今他们尚在否?我摇摇头,说曾有兄弟两人,但都不在了。他说这真让我看到了,俗语有云,左断右不断,骨肉损一半;两手一齐断,兄弟不相见。你的这两个兄弟,虽不是亲兄弟,但胜似亲兄弟。先你而去,就是为了成全你的。
一股悲凉从我的小腹位置蹿起,让我顿生冰冷的尿意。师兄师弟,我逃离故土,本想就此将你们遗忘,但偏偏是忘不了。今日,是你们派他来数落我的吗?
我只觉得尿憋,管不了这么多了。我环顾四周,这狗日的城市街道,什么都有,要吃要洗要涮要耍都有地方,就是没有公厕。我看四周无人,就拉开裤链,掏出家什,面对这飘洒着清香的桂花树干,呲起尿来。大师看我这样庸俗不堪,先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地看着我,然后转过身去。我以为他要走,没想到,他将那茄花领带又往下拉了拉,也掏出家什,呲了起来,他的家什比我大,但没有我尿得高。
这股尿喷出,我的心却有了隐隐的痛,我终于再次想起我的师兄师弟。
边缘文学社
校对:程岩周红
美编:王志刚
本期编辑:周霜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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